宠物殡葬师培训乱象调查：花千元进“蓝海赛道”换来山寨证件

近年来，我国养宠家庭数量不断增加，与宠物相关的服务行业也随之壮大，其中人们接触相对较少的宠物殡葬行业逐渐进入大众视野。在网络社交平台搜索“宠物殡葬”，以“小众但很吃香”“蓝海赛道”“风口行业”等关键词为噱头的文章数量众多，并最终指向“宠物殡葬师”培训证书的广告。

为增强权威性，中介使用一些“中”字头机构作为背书，但相关信息鱼龙混杂、真假难辨。其中，“中国智慧工程研究会”“中国未来研究会教育培训中心”两家“中”字头单位成为多名中介频繁提及的证书颁发机构。

清明节前，南都、N视频记者调查发现，前者回应称与市场上相关宣传信息无关；后者所在的中国未来研究会曾被上级主办单位警告、要求停业整改，但后者仍继续发证，甚至有自称本单位人员承诺无需考试、交钱即可发证。

业内人士向南都、N视频记者表示，目前市面上颁发的宠物殡葬师证书多为中介“割韭菜”行为，宠物殡葬师培训没有统一标准、考核不规范，证书也缺乏权威性和认可度。未来，应当加快推进行业标准、行业规范出台，进而推动行业从业者定级、考核工作规范化。

社交平台上关于宠物殡葬师考证的推广宣传。

乱象：千元考证后发证机构被撤销登记

在国内某新一线城市生活的小多（化名），曾被网络上关于宠物殡葬行业的“软文”吸引，并通过参加培训的形式取得“宠物殡葬师”证书，但她至今也未踏足过宠物殡葬行业。

2023年，小多在网络社交平台上浏览各类兼职工作，因为喜爱小动物，她被“宠物殡葬师”的广告吸引并开始了解这个行业。过程中，一家名为“河南学思教育集团有限公司”的机构与她取得联系，向她介绍“宠物殡葬师”培训业务。

对方询问了小多的学历和年龄后，便向她推荐报考“宠物殡葬师高级证书”，价格为1100元。“他说颁发证书的机构叫‘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我查了下是一家事业单位，我和朋友都觉得这个发证机构很正式，可以尝试下。”小多告诉南都记者。

小多拿到的宠物殡葬师证书。

小多表示，她在留学时就知道宠物殡葬在国外已经相当成熟，而国内养宠家庭数量庞大，网上各种文章则将国内宠物殡葬行业描述为“一片蓝海”且入行人数少， “我考虑这是引进国内的一个机会……如果有人去做，一定大有作为”。

现在回想起来，小多觉得自己是因为失业“病急乱投医”，加上中介跟她强调“如果不通过我们机构，就无法找到证书考试入口”，头脑一热的她便把钱转给了对方正式报名。

随后对方给她寄了一本宠物相关的书籍，并以网盘形式发来了线上题库，“都是非常基础性和常识性的题目”，例如宠物的尸体应该埋在远离居民生活区和水源区的地方，“只要稍有头脑的人都能做得出来”，她开始感觉自己可能上当受骗了，但也只能将错就错。

当年11月底的线上考试也印证了她的想法，考题数量很少，也没有任何监督机制，即使不会也可以使用另一台设备查阅答案。12月初，她收到了那份“宠物殡葬师”证书，落款为“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智慧城市研究所新兴产业人才研究中心”。

此后，小多也没去找中介，也不再关注宠物殡葬相关的信息，“在我们城市相关行业很少见，即使有也在非常郊区的地方”。小多向南都记者表示，后续她回归本行找到了工作，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当时考证“只是给自己心理安慰”。

就在小多拿到证书半年后，2024年6月，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被国家事业单位登记管理局撤销登记，不得再以事业单位名义开展任何活动。

原因是其“滥设下属机构，肆意扩大业务范围，以牟利为目的对社会大肆销售职业技能培训证书，违规使用带‘中国’字头机构对外宣传报道和进行虚假宣传等行为，严重损害事业单位形象，严重偏离公益属性，严重侵害人民群众权益，严重影响社会秩序稳定”。

话术：中介宣称精准押题保证通过

南都记者以“宠物殡葬师证”等关键词在社交平台搜索，弹出大量中介广告文章。“底薪7000+”“双休8800”“一、二线城市到手10-15k”“月入过万太香了”“工作时间灵活”“行业发展前景好”“没有年龄焦虑”“越老越吃香”，高回报成为他们的宣传亮点。

南都记者随机与3位培训中介取得联系，他们分别自称属于“河南甄学优选教育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河南甄学”）、“江苏在学信息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江苏在学”）和“河南尚信教育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河南尚信”）。

与小多的遭遇类似，这些中介提供的宠物殡葬师培训报名价格在1000元至1200元不等，且都表示培训为网学网考，会发来考试原题题库供学员学习并在考前精准押题，“保证考试通过”。他们均向记者发来公司营业执照及企业信用信息，并称可以签合同、开发票。

此外，3名中介均使用名称中带有“中国”的发证机构为自己背书，并称证书“全国通用、永久有效”，对于未来创业、培训员工、申请执照都有很大帮助。

自称来自河南甄学的中介发来两种不同类型的证书，一种是由“中国智慧工程研究会职教研究专业委员会”颁发，一种是由“职业人才测评中心”颁发。他称，相比之下，因是教育部主管单位，“中国智慧工程研究会的证书含金量比较高”。

中介发来的所谓“全国独家招生培训中心”授权牌匾。

此外，该中介还发来河南甄学获得“中国智慧工程研究会”所谓“全国独家招生培训中心”授权牌匾图片，但疑似涂抹、删改痕迹严重；他还发来“职业人才测评中心工作机构注册证书”牌匾图片，牌匾上除了有“职业人才测评中心”印章，又出现了另一个“新单位”——“中国智慧工程研究会名校施才教育工作委员会”的印章，而在职业人才测评中心网上，也标明为“名校施才教育工作委员会”主办。

自称来自江苏在学的中介则发来“中国未来研究会教育培训中心”和“世界宠物协会”颁发的两种证书，并强调前者的“国家事业单位”身份。

她还发来江苏在学获得“中国未来研究会教育培训中心”档案管理员证书项目“全国独家招生培训中心”授权的牌匾图片，并宣称“宠物殡葬不颁发牌匾”，有任意一个授权，他们的项目都可以报名。

自称来自河南尚信的中介则发来“中国智慧工程研究会职业发展规划工作委员会”和“中国未来研究会教育培训中心”颁发的两种证书，并强调前者为“教育部主管”，后者属于“国家事业单位”。

调查：有机构停业期间仍称交钱就发证

据中国智慧工程研究会官网介绍，该研究会是由多家全国重点科研院校、科研单位和众多教育家、科学家等各界人士共同发起，经国务院批准、民政部核准登记、由教育部主管的全国性一级社团组织。

经查询中国社会组织政务服务平台，中国智慧工程研究会确在民政部登记，业务主管单位为教育部。

4月2日，南都记者在其官网并未搜索到“宠物殡葬师”相关培训内容。中国智慧工程研究会有关人士告诉南都记者，他们“从未开展过宠物殡葬师培训，也从未颁发过相关证书”。他强调，中国智慧工程研究会只会开展业务能力提升的培训，“我们官网没有的培训内容不要报，我们不做那种业务”。

至于南都记者提到的以“中国智慧工程研究会”为前缀的“职教研究专业委员会”“名校施才教育工作委员会”“职业发展规划工作委员会”，他并未查询即宣称并非研究会的下属委员会，但他同时表示下属委员会单位并不在官网对外公开。

南都记者注意到，近年来，中国智慧工程研究会曾在官网多次发布声明称，存在盗用中国智慧工程研究会及其下属委员会名义，伪造或套用公章、伪造分支机构，开展虚假培训、发布虚假证书的行为，将适时追究其法律责任。

中国未来研究会教育培训中心官网。

而中国未来研究会教育培训中心官网介绍称，该中心直属于中国未来研究会，属事业单位性质的教育培训机构，依托相关部委和北京知名高校的优质学术和科研资源，业务范围涵盖学术交流、国际合作、行业培训、学历教育、考察交流、留学咨询、职业能力培训等服务。

南都记者经查询中国社会组织政务服务平台，中国未来研究会教育培训中心未在民政部登记。但中国未来研究会显示有登记信息，其业务主管单位为中国科学技术协会。

今年2月19日，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官方账号曾披露，经查，中国未来研究会存在违规举办论坛活动、违规开展评比表彰、分支机构及财务管理不规范等问题，经研究决定，对其予以警告处置，责令于6个月内完成整改，整改期间暂停业务活动。

4月2日，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办公厅向南都记者证实，责令中国未来研究会整改、暂停业务一事属实。该协会另一工作人员表示，中国未来研究会是科技类社会团体，对于一些网上的信息“请注意甄别，不要上当受骗”。

不过，随后，南都记者向中国未来研究会咨询宠物殡葬师考证事宜时，工作人员很快给记者提供了中国未来研究会教育培训中心的固定电话。南都记者拨打该固定电话说明来意后，对方直接提供了一个私人手机号，并让记者联系这位“刘老师”。

“刘老师”告诉南都记者，宠物殡葬师还可以考，但随后她又给出略显矛盾的说法，称这一证书主要针对行业内人员，是职业能力认证、不代表职业资格，只能在中国未来研究会教育培训中心官网查询到，“现在没有培训和考试，走的是审核流程，把你的基础信息发过来，我们这边做一下审核，就给你发证书”。她表示，“我们不管你是啥职业”，只需要提供身份证、学历证和照片，并交580元费用，大约一个星期后，即可确保拿证。

“刘老师”对此解释道，培训、考试是其第三方合作机构“自主做的”，“你直接给我们打电话的话，就不安排考试”，而且两个途径所获得的证书是一样的。

南都记者还拨打了中国未来研究会教育培训中心官网公开的固定电话，工作人员同样提供了前述“刘老师”的电话，并告诉记者官网公开的另一私人电话“是领导的”。

南都记者拨打了该私人电话，对方称，“中国未来研究会教育培训中心和中国未来研究会属于两个独立法人”，因此在中国未来研究会被责令整改的情况下，他们还可以正常开展宠物殡葬师培训业务。但对于“刘老师”声称无需考试即可拿证的情况，其表示“正常流程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需要通过学习、考试才能颁发证书。

说法：业内人士认为此证“基本无含金量”

南都记者在社交平台上搜索发现，有不少人反馈自己也花钱考取了宠物殡葬师证书，但后续才了解到该行业目前根本没有准入资格证书，而且考完后“根本就不了业”，各种高薪宣传都是“画饼”。还有网友表示，很多中介是为了赚取培训考试费用，或者培训完后怂恿学员加盟、收取费用。

宠物殡葬师考证宣传推文仍然不少。

南都记者了解到，根据人社部办公厅等多部门于2024年5月发布的《关于加强职业技能评价规范管理工作的通知》，职业技能评价主要通过职业资格评价、职业技能等级认定和专项职业能力考核进行。

职业资格评价按照人社部公布的现行《国家职业资格目录》，由相关部门依据国家职业标准和有关规定实施。职业技能等级认定由经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门遴选公布的用人单位和社会培训评价组织实施。专项职业能力考核要结合新兴产业发展、就业创业需求等，依据专项职业能力考核规范组织开展。

现行《国家职业资格目录》中，并无“宠物殡葬师”这一职业。南都记者注意到，上述中介发来的证书上，基本都表述为 “职业技能培训”“专业人才技能培训”“职业能力证书”等。2024年，人社部还曾发布《关于进一步规范职业技能培训管理工作的通知》，要求强化培训过程监管，严格组织开展考核评价，省级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门要加强培训合格证书的管理，并明确提出规范“互联网+职业技能培训”。

在深圳经营宠物殡葬服务五年以上的阿斌（化名）告诉南都记者，宠物殡葬行业并不像一些中介宣传的那样能轻松赚钱。在一线城市从事该行业，平均薪资在5000至8000元不等，如果是在有较多竞争对手的深圳自主创业，“实现1年收支平衡、3年收回成本就已经很好了”。

“根源在于这个行业还处于一种缺乏统一规范、统一标准的状态，同时行业信息的相对不透明，使得很多人对这个行业有猜疑或幻想。”

他表示，就他了解的情况，目前市面上宠物殡葬师的培训“大部分是出于‘割韭菜’的目的”，只是为了骗想要入行的人，颁发宠物殡葬师证书的机构不具有足够的权威性，并未得到行业内的广泛认可。“如果教学课程和我们工作内容相适应，通过培训能让学员来到公司更容易上手，那我觉得它才有一定意义。”他直言，相比于取得宠物殡葬师证书的应聘者，他更愿意选择没有证书的应聘者。

陕西省畜牧业协会宠物产业分会副会长陆海长期从事动物诊疗工作，近年来转向宠物无害化处理领域。

据他观察，考取宠物殡葬师证的热潮大约从去年开始兴起，很多人受到鼓动，认为宠物殡葬是个低门槛、高收益的行业。相应地，行业内有机构盯上这块生意，专注宠物殡葬师培训、考证赛道。陆海也认为，目前的宠物殡葬师证大多数是某些协会或培训组织所出，没有统一的标准，很难确定考核内容和流程是否规范，因此证书并无认可度。

陆海告诉南都记者，例如执业兽医，必须是相关专业人士才能去考。根据《动物防疫法》，国家实行执业兽医资格考试制度。具有兽医相关专业大学专科以上学历的人员或者符合条件的乡村兽医，通过执业兽医资格考试的，由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农业农村主管部门颁发执业兽医资格证书；从事动物诊疗等经营活动的，还应当向所在地县级人民政府农业农村主管部门备案。

对比之下，目前的宠物殡葬师证，“什么专业、什么学历都可以考，甚至交钱基本上就能过”，基本上没有含金量。

“我觉得应该是先有行业标准、行业规范，然后再谈定级、考核。”陆海表示，业内已经开始推动相关工作，但目前尚未完成。

南都记者获悉，去年12月，中国畜牧业协会宠物产业分会召开宠物团体标准专家修改会，完善提升《宠物后事处理技术规范》等团体标准的科学性和合理性。今年1月，《宠物后事处理技术规范》团体标准起草组一行来到广东，对《宠物后事处理技术规范》团体标准相关内容进行深入的市场调研，加速推动标准制定进程和提升标准制定质量。

陆海并不否认培训和考试的重要性，“这个行业做得更标准一些，是非常好的一件事情”。在他看来，宠物殡葬师实践中需要动物防疫、公共安全、环保法律法规等专业知识和技能，还要加强服务流程规范性，其中不少方面非短期所能掌握。他认为，这一行需要设置一定的门槛，从业人员至少和医学专业挂钩。

出品：南都即时

统筹：南都记者 向雪妮 马辉

采写：南都记者 焦明梁 马辉